说完,他蹲下身来,在地上挑挑拣拣出几块石子,摆了个叫不出名的阵型。他仰起头来,神情难得认真:“如此算来,道长,我们也算有缘。为这个,我替她指个方向,让她在往生之路上,不遇邪魔,不受苦难。”言罢,他垂了眼,在正中的石子上抹了指尖血。时隔千年,司故渊又一次看着他,以命仙的身份,送了一个尘世人。 传闻东芜是个福地, 椿都更是个人潮如织的好地方,一闲阁新来的客卿要去,一闲阁的阁主也要去, 但司故渊走的时候,医尘雪捧着手炉站在院门口送人,绝口不提自己也要去椿都的事。于是在同一条道上碰上的时候, 医尘雪脸上的笑险些没挂得住。本来是不同的马车,就算走了一条道也不定就能认出来,可医尘雪那个弱不经风的体质,没会儿就要咳几声。他皮肤又白,咳得多了把车夫也吓得不轻,深怕这人在自己车上出点什么事, 三番两次问人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。医尘雪如今脾气是真好,也不大为难人,让流苏扶了自己下车, 朝一旁的茶摊去。守着茶摊的店家粗布麻衣, 因为戴了暖帽,脸上热得红了一片, 看着要多淳朴有多淳朴,要多好骗有多好骗。医尘雪每每见了这样的朴实之人,眼尾的笑意总会比平常真诚一些。那店家也乐呵呵地冲他们喊:“两位公子, 可要喝碗热茶驱驱寒吗?”医尘雪领着流苏走过去,温声道:“有劳了,要三碗热茶。”那店家瞧着他们只有两个人,疑惑间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, 瞥见那马车外坐着的车夫便明白过来, 当即笑着点头:“好嘞, 二位进来坐吧,里面有帷毡挡着,能少受些风。”这茶摊的一角有三面都围了长帷毡,形色灰旧,但瞧着干净,只留了个供人进去的入口。医尘雪跟着店家的指引过去,却忽然顿了脚步。里面已然坐了一个人,苍烟色的衣袍,袖口处镂着一圈流金暗纹,手端着茶的缘故,衣袖往下滑了半截,露出来筋骨匀长的腕部。他偏脸看过来,医尘雪脸上的笑僵了一下。一桌子坐了三个相貌和气度都不凡的人,看着像山上下来的仙人,店家乐得合不拢嘴,做茶时脸上都带着笑意。但医尘雪笑不出来。流苏始终瞪着司故渊,司故渊的视线却一直落在医尘雪身上。医尘雪被看得不自在,笑了下说:“道长,你看,我们真是有缘,在这里都能碰上。”司故渊并不会顺着他的话接一句“你我有缘”,他只是打量着医尘雪问:“你去何处?”医尘雪心虚时脸上笑意最浓,眉眼弯着,歪了头道:“总归与道长不是同路,不去椿都。”
这回,司故渊连“嗯”一声都不曾。茶也喝了,旧也敘了,该各自散了的时候,医尘雪说要再坐坐,站在茶摊前把司故渊送走了。流苏站在边上一声不吭,他巴不得自己的雪哥哥和坏嘴巴分道扬镳,最好是去了那个叫椿都的地方也别遇到。流苏这个愿望实现了一半,他们和司故渊确实没在椿都遇见,而是在分别不久后就又碰上了。没再装得下去,医尘雪这回把人邀上了马车。流苏气得鼓了脸,眼也不眨地死盯着司故渊,像是能把人给盯下车一样。医尘雪本来阖了眼想睡一觉,但毫无困意,又只能睁了眼,正好瞧见对面的人偏了脸,掀了挡帘去看窗外。“道长认得椿都裴家吗?”一片寂静的马车内,医尘雪先开了口。司故渊转过脸来,却只看着他,并未答话。医尘雪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,千年来裴家一直守着椿都,如此长久的护佑一个地方,怎么会有人没听过关于裴家的传闻?就连他自己,死了一次,从烬原爬出来,也听了不少同裴家有关的稀奇事。头一件稀奇的,便是与裴家祖先有关的,也与傀师的那位祖师爷有关。说来也很奇怪,不管是傀师还是修士,若是活了几百年,性子也很难不变得冷淡。可这位祖师爷不一样,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,但关于他的传闻,都说他性情温和,好相与,还乐于交友。裴家那位叫裴芜的祖先,便是他众多友人中的一个。传闻还说,这位祖师爷常常亲去裴家会友,与裴芜在院内相谈甚欢,隔着院墙都听得见二人的笑声。人人都说,能得傀师的祖师爷做友人,是件稀罕事。至今,那位祖师爷的画像与裴芜的画像,都齐齐挂在裴家的香案前,家中子弟每日晨起跪拜,视为殊荣。不过医尘雪想,这位被人捧得高高在上的祖师爷能得裴芜做故友,也是一件幸事。但现下他对祖师爷没什么兴致,也不想问及裴家这位祖先的过往。他只问:“那道长可知,裴塬此人,如何?”于医尘雪,他更想知道裴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与他又有什么样的牵扯。既做过谈笑风生的故友,又为何落到互为仇敌的地步?他想问一问,从中寻到点蛛丝马迹。可这位神通广大的道长却只对他说了两个字:“性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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