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却道:“正是因为凶险才要去,多谢了。”除了与医尘雪有关的,司故渊其实不怎么记事,过了千年却还能想起来,是因为那人额上有个很特殊的印记——婆娑印。那是个少有人知道的印记,千年来司故渊也只见过一次,便是在明烛身上。落下婆娑印的人,很难说清他究竟是罪孽深重,还是命途多舛。婆娑印会让他成为永生之人,无病无灾,却也无情无爱。人间长风万里,生老病死皆与他无关,俗世凡尘也与他无关。无人爱他,他也无法再爱人。天道予他福泽,也是予他一场无尽的劫难。 明烛明烛抬手, 两根手指从上往下,抹过额心。很快,那里就露出来一个血红的印记。“婆娑印。”医尘雪虽不记得那一面之缘, 但这个印记他却是知道的。出了烬原后,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看书,尤其是旧书。起初是为了修复灵根, 恢复灵力,但尝试了许多方法,攒聚起来的灵力依然会很快流散,并无什么用处,反倒是几次险些丢了命。也因为看了太多旧书,他才会认得明烛额上的印记。大抵是与他肩上的天谴印有相似之处, 医尘雪在看见那印记的时候并不高兴,甚至蹙了眉。明烛却似是习惯了那印记的存在,仍然笑着:“还以为二位真忘了, 看来也不是全无印象。”医尘雪朝那个叫云淮的纸傀望了一眼。因为身边无人, 所以才与纸傀为伴么?收回视线的一瞬,医尘雪垂着的眸子里似是多了一丝落寞, 只是很快又消失不见。他看向明烛:“秦叔说,这个纸傀是你捡来的?”尽管秦叔笃定这个说法是假的,但医尘雪却有些相信。明烛应道:“是,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医尘雪按了一下司故渊握剑的手,下一刻,司故渊便将剑收了起来。二人一坐一站,司故渊抱着剑站在白梅树下, 医尘雪在石桌旁坐下, 神色平静认真:“关于他的来历, 将你知道的告诉我,我便帮你。”明烛其实想不明白,眼前的人为何会那么快就改了主意,但他转头看了云淮好一会儿,还是还是坐到医尘雪对面。那些已经蒙尘的过往之事,他曾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人听见,却在今日一一诉诸于口。其实他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年,又是什么样的时节了。记得最清楚的,是他眼前的一片猩红。他杀了许多人。
那些人里有他的敌人,也有他的战友,还有许多渴望着他带来安乐的普通百姓。但是没有,他只带来了杀戮。无尽的、没有生还的杀戮。尽管那也不是他所期望的,可他依然那么做了。在那之前,在他举起手中的剑刺向同袍时,在他良知尚未泯灭的最后一刻,他都仍然坚信着,只要他们死守城池,就能等到援军。直到送出去的最后一封书信被退回来,他才明白,所谓生不逢时,是如何的大悲之事。居上位者,并不在乎他们的生死,也不在乎满城百姓的安乐。将士的浴血拼杀,百姓的感恩戴德,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。只要上位者一句话,就可以被全部抹杀掉。只是一群士兵,只是一座城池,于上位者而言,损失的不过是毫厘。可是他们有血有肉,他们有家有亲人,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,都想要归家。但上位者只在乎荣华,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。城门大开,他握紧了手里的剑,脸上再也没有昂扬的斗志。那一刻,他视死如归,却不是为身后的孤城和百姓,而是为他自己。刀剑相撞之下,分不清是谁的血溅在脸上,脚下踢到的又是谁的手足头颅。那一张张的脸,都像是被罩在血雾后面,认不出来是谁了。有许多瞬间,他想,只要有谁刺穿他的身体,割开他的脖颈,他就不用再背负着任何东西,信念、荣耀,都将不复存在。那何尝不是属于他的解脱?可是他没有死。身边一个接一个的人倒下去,他依然活着,举起那染血的剑,一味挥砍、斩刺,没有明确的目标,乱得毫无章法。他很清楚,凭他一个人,杀不完敌人,救不了士兵和百姓,也护不住这座残城。可他依然没有倒在血泊之中。不知是因为恨意,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执念。他明明已经筋疲力竭,无力再举起手中的剑,他明明已经闭上了眼,下一刻就会成为万千尸首中的一具。但他还活着。支撑着他站起来的,仿佛不是他自己了。脑海里的声音说:“让一切长眠于此吧。”是啊,与其做俘,还不如就埋葬在这里。敌人还是战友,恨他的还是敬他的,所有人都该死,所有人都无辜。既然辨不清,救不了,那就一起殁亡、消逝于这黄沙和长风。那一刻之后,他手中的剑不再只挥向敌人。还有他身后的士兵和百姓。那时他双眼前只有一片血雾,看不清那些人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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